作者:西西弗柠
排名不分先后
湖北
你生在湖北,你的家乡不缺水。
你家门口就是大湖,下雨内涝时街上有小湖。爸爸的三个姐姐要来吃粽子。你不敢出面,对于这种亲戚你总是怕的。只隔着门听到她们说缺水不落雨,田里差点旱死。又说生意好了钱一定还。最终说起了你,这都快高三了,我家里大的考了县一,你们家成绩这样怎么搞哦……哐当,门被爸踹开了。他揪着你的耳朵,压低怒吼让你滚去上学。你狼狈的坐上摩托,在泥水声中听见你爸让你莫跟教官逞勇,被撵回来再丢不起这个面。
湖堤很长,你出神的望着从小看到大湖面,想找到一只见过的白鹭,却只看见水流像揉皱的锦缎,连绵不绝。妈妈抱着弟弟说别学他们跟风,别学他们炫耀攀比。比,比的只能是成绩。你闭上眼,其实还有镯子的种水,大人的面子。是的,同学向你炫耀买的衣服,每次月考成绩在武汉能考的学校。你只在看病时去过武汉,武汉是陌生的外乡医院,你们是外码,北边是肽子,南边的是蛮子。
睁眼警车呼啸而过,湖堤上围的那群人又捞上来一个,你正巧看见他们给那人盖上了白布,白布边有个女的在跪着哭。这次淹的是?男的?女的?老的?少的?大湖是你的朋友,更吞了不少人的朋友。刚刚还叫你别逞勇的爸对一个抢红灯的男的发火,大按喇叭。两人啐了两口,愤愤不平的分开了。你半眯眼坐在滚烫的太阳下飞驰,静静的看着白布从眼前消失了。肩挤肩,浪打浪,挤飞的就落进去不见了,人也就是水面上的一道粼而已。
云南
大城市的人们来到云南,争先恐后寻求自由。
他们跨过密密麻麻的山来见你,见云南,你也跨过密密麻麻的山去见他们,见更加繁华的人世间。
那些陌生没有被太阳灼烧过的脸颊,那些对你生活的地方,好奇又带着期望的眼神,那些疲惫的人们,他们见你笑笑,又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向你问路。
你快记不清了,只记得三生教育上老师的叮咛嘱咐,你没有回答他们,听说哪哪又有几个毒贩被抓了。突然又想起起奶奶收完作物晚上在床前给你讲的鬼故事,你总觉得害怕。相旺阿哥胆子大,他说他不怕那些牛鬼蛇神。
你不了解为什么这里是那么多青年人的精神故乡,不理解他们究竟在自由自在什么,生活还是生活,没有因为地地域的转变好成为了“自由”。
只是在某个菌子疯长的雨季,相旺阿哥向向你告别,他说他要离开这里了。
“去哪啊,阿哥。”
“去远方。”
“可许多人不是说这里才是他们的远方吗。”
“可这里不是我的远方。”
浙江
你站在海边,有些发呆。
这里是浙江,鱼米之乡,烂漫的油菜地和海一样看不到尽头,还有那些带着水腥味的气息常常伴随着你左右,似乎所有人听到这个地方都是富庶的家庭和环境,但你其实知道,海上的小船再也不是繁荣的代表,而是在时代推进之下,无可奈何仍要讨生活的人。
你在上课时偶尔会低着脑袋,你终于明白丑丑的校服作用,不仅是为了团结同学,也是为了掩盖贫富。可孩子们总有办法,高档的鞋子,他们高谈阔论的未来似乎也成为了排挤人的手段,这些都不属于你。你只知道你得拼出去,你得踩着父母花钱报的周末补习班,拼出去。身心疲惫地走出补习班,你看着夕阳,你知道,所谓的"江浙独生女"不过是互联网唯利是图歌颂的产物,真正的江浙他们是看不到的。
"哎。"你吐了口气,这是不容易的放松的时候,你知道,还有爸爸妈妈做完饭等你回家。
福建
福建的山和海,是妈祖的庇佑,也是嫁娶的囚笼。
老人们总说海平线尽头藏着金山,勾得一代代人前赴后继。出海,出国,平静的海洋旁是渴望出人头地的水手。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那些少部分功成名就的人身上,却不在乎多少人为此失败困住又有多少人因此没了性命。
山是三面环绕,海洋是唯一出口,却也是一层层遥不可及,平坦的山。
海太汹涌了,它送走了一群群人,也困住了一群群人。
于是你呼喊着,对着大海呼喊着,呼喊着你的困窘,呼喊你的愤懑,呼喊着一切,回应你的却只有海洋。
保守和冒险在这里交织,海洋没有回应你的话,甚至连几句呐喊也被海吞没,只剩下你,面对层层叠叠海洋的你。
海送走了肉体,却困住了灵魂。
湖南
湖南孩子的成人礼是一张去往广东的车票。
可你还没有成年,只是看见县城普通高中的重本率,难免让你心头一紧。你在上学的路上看见那皱巴巴的广告牌,上面贴着无数的广告。
"测男孩女孩。""打胎流产。""不孕不育治疗。""测八字除邪祟改好运。"
似乎这些都已经成为了这座县城的底色,你叹了口气,继续往前走着。
书读得越多,你越迷茫,真的要去打工吗,心里有些发虚。
熟悉的街道,舒心的地界,一起快乐的伙伴,也有控制欲强大的父母,带着你去乡下种田的爷爷奶奶。
你不能在这久留,去往广东不是湖南孩子的宿命,而是湖南县城的宿命。直到你很多年后回来,小城稍微变了点模样,你愣愣地看着,老街被推倒部分,变成了更加繁荣的商业街,县城已经变得更加欣欣向荣,只是这座城市的人却变得更加苍老了。
你吃了碗米粉,眼泪直打转,家乡的味道,也是独属于这座县城的味道,哪怕更改千万次也是如此。
川渝
县城的天气还是那么炽热。
滨江路的柳树每到晚上就开始叽叽喳喳起来,树上的蝉总是不安分。
你抱着书本穿梭在小巷子里,路高低不平,你跑过满是烟味的街机厅,卖小面的店铺传出来一阵阵香气,还有出售古惑仔光盘的店铺在用那个老电视机对外播放着。你站在那看了一会,几个光膀子的孩子就突然走了过来。
"崽娃儿,给钱。"
为首的抓住了你,你瞬间紧张了起来,看着其中一个孩子手上还拿着一把若隐若现的小刀,你不由得咽了咽口水。
就在这时,录像店老板走了出来,她柳眉倒立,一声怒吼:"你们几个瓜娃子!赶来惹老子的店!"
几个孩子瞬间失去了气势,为首的摔下你,白了老板娘一眼,然后又趁机朝你身上吐了口痰,一群孩子就闹哄哄地跑开了。
地上的热气弥漫,老板娘扶你起来:"幺儿,没得事吧。"
你摇摇头,看向快要暗淡却迟迟没有变黑的天空,暴力弥漫在县城的上方,热气促使人们更加愤怒,却又无处可使。
山东
山东这是个充满人情的地方,也是充满世故的地方。
是夜市上男人们坦胸露乳的大声划酒拳,是随处可见的新时代口号,是每个人都要学的人情世故,看着那些孩子被父母教唆着说着不是这个年龄的话,你总觉得怪怪。这里有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内卷,是人情和推杯换盏,是那些略微冗长的礼仪习俗。
你不知道究竟是逃离,还是继续在这个县城生根发芽,其他地方会更好吗,你不知道。
直到有一次,你看见了一望无际的塑料大棚,那就像波光粼粼的海,很美,很美。
仔细闻去却又是一股土腥味。
广东
无数的年轻人涌向广东,却又有无数年轻人想要离开广东。
金碧辉煌是这个省的代言词,却不是你的家乡,那些眼花缭乱只闪烁于珠三角,你脚下的却还是那些窄巷与旧屋斑驳的墙。那些闪烁着 led 灯的巷道,叉烧的香气,都组成了你对于家乡的记忆。
你和伙伴们的命途却也早早划分好,成绩好家庭还算负担得起就继续读,励志要走到大城市,如果成绩不好的孩子们就选择早早打工前往制衣厂,一针针缝下去,是未来的迷茫,也是编织自己人生的衣裳。
你抬头看向天花板,水滴滴在了你的脸上,也滴在了你的心上。
你知道,又是一年回南天。
河南
数不尽的田野和乡土,你站在这片麦田上野望。他们的根缠绕着你和另外三千万年轻人,麦浪无边无际,你却怎么也走不出。
灰蒙蒙的天空和失去生命力的高中生,失去父母庇护的精神小妹和精神小伙,空旷但又隐隐作痛的环境,让这里压抑又只剩下沉默。
会变好的,只是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,一年,两年,还是百年之后。
你也想让自己的家乡变得更好,可惜来不及了,一个人的力量太微薄了,逃不走的人们化作了县城的钉子,牢牢固定着。
你不平,那些大城市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的东西,却需要你努力百倍才能争取。凌晨五点的早读,十点的晚课,洗漱完还要刷钻在被窝里刷题,短暂的吃饭时间形成的胃疼。五一回家帮爷爷奶奶卖了几千斤的玉米,用三轮车装了又装,去年收掉的,半年没有卖,老人们眼巴巴望着,以为粮价会涨一些,但是粮价又掉了。今年已经78岁的两位老人依旧在耕作,但他们依然为你感到骄傲,嘴里念念有词:"要读书。"有太多太多的人想要挤破脑袋冲出去,你也一样。
于是你又一次开始野望,伴随着雨水之后的泥土味,麦田飘摇着,县城一排排鸽子楼,远处火车轰鸣,你想要走进麦田,却担心回不来了。
脚下的土与地,是你的根与心,你一万次想要改变这里,却有一万零一次想要带着所有人离开这里,将那些记忆一同连根拔起。
东北
她说,东北的孩子梦想都是南下。
东北老了,太老了,像一个在寒冬的巨人,工业的红利被吃干抹净,只剩下一张张粗糙的脸和浑浊的眼睛。
大雪淹没了苦痛也覆盖了人群,集市还是热闹,人们还是热情,东北的县城最不缺人情和烟火气。
可这里早已经没落,温暖麻痹了衰败,年轻人都在攒着一口气,老一辈总在回忆曾经的光辉。县城的年轻人流向大城市,又从大城市流向南方。你也和她说:"我的梦想就是离开东北,去更好的地方,他们都说南边好。"那是一个秋天,她带着一袋南果梨在火车站台送你,朴素的厚衣服,她红着脸傻傻地笑着。"明年南果梨熟了,记得回来找我。"
绿皮火车的沉闷气息淹没了你,你在车内挥挥手,看着她噙着泪向你挥手。而后在南方的日子,你没有看见老人们口口相传的好,反而愈发思念起你的家乡。那曾经最厌恶的凌冽,也成为了你口中口口声声的好。
"东北好啊,东北好,有时间一定要来东北找我玩。"
从此你记忆里的东北再无春秋,只剩下那最寒冷的冬。
河北
"哗啦啦,哗啦啦。"
水流着,冰冷的水,浇灌着来不及清理的头发,在凛冽的寒冬中不一会就成了冰渣子。
家乡的县城的高中似乎死寂沉沉,那些孩子被不死心的父母塞了进来,从此开始了军事化的生活。天没亮的跑圈,潮湿阴冷的衣服,吃了饭就洗不了澡的作息,唯一慰藉的是与你一样踩着时间生存的同学们。可他们也是讨厌的,在晚上宿舍里翻个身就会引来争执,多说几句便是宿管的记名。遥遥无期的假期,每一次都是灰蒙蒙的早上,老师扯着嗓门把小事情当做羞辱,你知道,不过是杀鸡儆猴。
当你成年后,你总是能在其他地方看见"那么近,那么美,周末到河北。"
但你知道,近的是你与河北的距离,远的是你已经无心去欣赏她的美了,你甚至,嫉妒她的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