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余华
九十年代初期,我刚定居北京的时候,一位外国记者问我:北京最吸引你的是什么?我回答:暖气。
这位外国记者笑了,她以为我是在开玩笑。我没有开玩笑,那个时候浙江的冬天天寒地冻,凛冽的寒风在深夜里发出阵阵凄惨之声,还从门缝里窗缝里咝咝响着钻进来。
我们那里当时没有暖气,听说过空调,但是没有见过。冬天里我每天有两个艰难时刻,一个是晚上入睡时,我的身体要离开用整个白天悟暖的衣服,进入阴冷的被子;另一个是早晨起床时,身体必须离开用整个晚上焐热的被子,进入冰凉的衣服。
我在冬天的夜晚写作,经常写到双脚失去知觉,站起来需要双手撑住桌子,在房间里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走动,走到知觉回到脚上。写作时两只手是天壤之别,右手握着钢笔不断写着,右手是热的,左手只是压在稿纸上,移动很少,左手是冷的。我的左手和右手捏到一起时,感觉是活人和死人的握手。
我初来北京时,已在空政文工团创作室工作的陈虹住在招待所里,两人一间,我住在朋友的房子里,他在附近工程兵大院里有一个空置的房间。
晚上的时候,我和陈虹在夜色里散步,没有房子的我们看遍了空政文工团附近房子的窗帘。当时的窗帘很简单,大多是细花和细条纹,也有大花和粗条纹。这些窗帘白天看毫无突出之处,有些窗帘脏兮兮的。到了晚上,屋里的灯光亮起,因为颜色的不同,五花八门的窗帘在灯光的烘托里十分迷人,我们因此看到夜晚的万紫千红。
我们乐此不疲,周而复始地走着。看着那些在灯光里闪亮的风格各异的窗帘,不时有人影出现在窗帘上,有的一闪而过,有的长时间停留在那里。我们羡慕窗帘上的人影,他们有自己的房子,我们没有。我们在羡慕别人的时候,也会安慰自己,虽然我们没有房子,可是我们有青春。
现在我们有房子了,可是没有青春了。